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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生死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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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里路迢迢

費茲傑羅(F. Scott Fitzgerald, 1896-1940)

1.
我們談到杜蘭的古堡,談到法王路易十一幽禁紅衣主教伯祿的情形,又談到土牢、密室等的恐懼。那種土牢我以前看過幾處,根本就是把人丟進三、四十呎深的乾井裡等死。我有密室恐懼症,火車的臥舖又使人有密室的感覺,很怕在那裡睡覺。所以有個醫生要講這個故事,我就鬆了一口氣──因為這故事好像與剛才所講的密室恐懼症全不相干。
金太太的婚姻生活相當和諧。他們家境不錯,相愛又深,但金太太在生第二個孩子時陷入昏睡狀態,症狀顯示是得了精神分裂或人格分裂。她的幻覺與獨立宣言有關,卻找不出這種幻覺與症狀之間的關連,健康恢復時,幻覺逐漸消失。她成為恢復期病人,十個月後,她的病症幾乎完全消失,渴望重回外面的世界。
她只有二十一歲,頗有楚楚可憐的女孩子氣,深得療養院工作人員的寵愛。由於恢復情形良好,就決定與丈夫作一次試驗性的旅行,這件事引起大家普遍的興趣。一個護士陪她去費城拿衣服,一個護士洩露她在墨西哥的那段甜美戀史,每個人都見過兩個來探望她的孩子。這次旅行是去維琴尼亞海灘玩五天。
看她忙著準備的樣子真叫人歡喜,衣服小心地穿,東西仔細地整理著,連做一些芝麻小事也都充滿了興致,出發前半小時一切都已就緒,她下樓分別拜訪了幾個人。身上一襲淡藍的長裙,頭上的新帽像雨後鮮花般清麗。他細嫰的俏臉雖然有病後的蒼白,卻因新的盼望而透露出欣喜的光彩。
她說:「我們什麼都不計劃,什麼都不做,這是我的打算。接連三個早晨隨便睡到幾點起床,三個晚上隨便熬到幾點上床。然後去買一套游泳衣,叫一客大餐什麼的。」
時間快到時金太太決定到樓下去等,她經過走道向其他病人揮手,為他們未能有個燦爛假期表示惋惜。一個人員跟在她背後替她提皮箱。院長過來恭喜她康復,兩個護士找藉口留下,以便分享她那具有傳染性的愉悅。
「你的皮膚會曬得漂漂亮亮回來,金太太。」
「別忘了寄張風景明信片回來。」
幾乎就在她離開房間下樓的同時,她丈夫的車子在途中被卡車撞翻──他受到了內傷,大概活不過幾小時。接到消息的是大廳邊的總機房,接線生看見金太太在外面,而且知道玻璃並沒有隔音,所以立刻叫來護士長。護士長嚇得急忙去找醫生,醫生馬上決定,在丈夫逝世之前什麼不告訴她。但當然要讓知道她丈夫今天不能來了。
金太太失望極了。
「我想不必為此難過,那樣太傻了。那麼多日子都過去了,再等一天又算得了什麼?他說明天會來,不是嗎?」她說。護士心裡非常難過,但強自抑制著直到送她回病房。然後他們派了一個老練的護士守著她,不讓他接觸別的病人或報紙。明天以前事總會有個決定。
但她丈夫卻一直處於彌留狀態,他們只好繼續搪塞。第二天快到中午時,有個護士在走道上遇到金太太,她與昨天的打扮完全相同,但這次自己提著箱子。
「我要去等我先生。他昨天不能來,今天會在同樣的時刻到。」她解釋說。
那個護士只好陪著她走。金太太有在屋內走動的自由,所以很難勉強把她趕回病房,護士也不敢隨便編造謊言,違反上級的指示。他們到了大廳,她向接線生揮手示意,幸好接線生心裡明白。金太太對鏡子作最後修飾,然後說:
「我希望有一打這樣的帽子,這樣就能常常記得這快樂的時刻。」
一分鐘後護士長皺著眉頭走過來,金太太說:
「不要告訴我喬治(她丈夫)又不能來了。」
「恐怕正是如此。除了耐心等沒有別的辦法。」
金太太可憐地笑了笑,「我想要他看看我的新衣服,趁衣服還很新的時候。」
「可以啊,衣服一點都沒有皺嘛。」
「我猜還可以維持到明天。我不應該為了再等一天而傷心,我一直都那麼愉快。」
「當然不必難過。」
那天晚上她丈夫死了,早晨醫生舉行會議商討對策──告訴她是冒險,不告訴她也是冒險。最後決定告訴她丈夫出差去了。這樣可以打消她立刻見丈夫的希望;等到她的心理適應之後,再把事實告訴她。
當醫生們走出會議室,一個醫生停步指向走道,金太太正提著箱子走向大廳。
斐利──金太太的特別醫生──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。
他說:「這太可怕了,我想最好現在就告訴她。說她先生出差沒有用,因為她知道以前一星期只出差兩次,如果說他生病,她會乾脆要求去看他。有沒有人願意替我受這個罪?」

2.
當天下午有個醫生去度假兩週。他回來那天,正好又在走道看見一小隊人馬向他走來──一個助理員提著箱子,旁邊有護士,金太太穿著那套淡藍長裙,頭戴那頂新麗的帽子。
「您好,醫生。」她說,「我要去等我先生,我們要去維琴尼亞海灘。我要去大廳等他,免得他等我。」
他細看她的表情,像孩子般明朗快樂。護士暗示他是奉命行事,所以他只好還禮並談談氣候。
「真是好天氣,不過即使是下雨天,對我來說一樣是好天氣。」金太太說。
這個醫生望著她的背影,心裡又困惑、又氣忿──為什麼他們還讓這事繼續下去?這樣做有什麼好處?
一遇到斐利醫生,他就這樣問他。
「我們告訴過她,她卻笑笑說我們是在試探她的病好了沒有。真是難以想像那句話裡這可以被用來作這樣的解釋──丈夫的死對她來說也一様是難以想像的。」斐利醫生說。
「但我們不能讓事情就這樣拖下去。」
「理論上是不可以。幾天前她整理行裝時,護士想阻止她。我在外面看到她臉開始崩裂──十個月來第一次,你聽仔細。她的肌肉僵硬,眼神呆滯,她客氣地說護士騙人,但聲音沙啞而顫抖。那已到了非常緊急的關頭,要立刻決定是讓她保持平靜還是讓她成為禁閉病人──所以我進去叫護士帶她到會客室。」
他沒有再說下去,因為那隊人馬又回來了,他回頭去忙自己的事情。金太太停下來與斐利醫生說話。
「我的先生又不能來。我當然失望,不過他們告訴我明天會來,反正等了那麼久,再等一天大概也沒有什麼關係。你說是不是?醫生。」
「當然,當然,金太太。」
她脫下帽子說:
「我必須再把衣服收起來──我要保持它在明天像今天這樣新。」她仔細檢查帽子。「帽子有一點灰漬,但我想我可以把它擦掉。也許他不會注意到。」
「我相信他不會注意。」
「真的我不乎再等一天。這一次也料到是明天,不是嗎?」
當他們走掉以後,那個較年輕的醫生說:
「她還有兩個小孩。」
「我不認為兩個孩子能解決她的問題。她之所以下樓,是她把旅行看成康復的象徵。如果我們剝奪她去旅行的希望,表示她的病情轉壞,必須回到底層,再重新開始。」
「真的有那種可能?」
「沒有任何預兆,我只是說明為什麼今天上午她被允許來到大廳的原因。」斐利醫生說。
「但明天過了還有明天。」
「那樣永遠有希望,總有一天去得成。」

那個醫生的故事說到這裡就結束了,真是意外。我們堅持他說出結果,他說以後的事一點都不精彩──大家的同情心最後都用完了,療養院的人員僅僅接受事實而已。
「那她是不是還在等丈夫呢?」
「那當然,每天都一樣──但當她走向大廳時,除了新來的病人之外,很少有人看她一眼,護士差不多每年都偷偷為她換一頂新帽子,衣服依然是那一套。她每一次都有一點點失望,但表現得非常有節制,也非常可愛。據我們所知道這不能算是不幸福,而且以某種開玩笑的角度來看,她為病人樹立了平靜生活的榜樣。看老天份上,我們談談別的吧──讓我們回到密室恐懼症的話題上去。」(選自《美國短篇小說欣賞》,嵇叔明譯,志文出版社,民74年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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